本文基于科幻作家程婧波首发于2025年1月2日《南方周末》的AI同题小说《铸剑》改编
原文链接《铸剑》(程婧波)
铸剑
姜子诚自数码渊海中转醒，身子一挺，离了交椅，竟如自电路板跃起之电子一般。他浑忘了身上数据线还牵绊着，那光景，活像是被电流驱策的一具行尸。
“巨蟒，白象，还有一样是……”他的嘴唇翕动，喃喃自语，“还有一样是甚么？他却没来得及告与我知道。”
姜子诚呆立半晌，两眼直勾勾盯着满地荧光。那荧光来自一屏，高与他相埒，上面忽闪着一行字：
钟无影（切切然问）姜子诚：你无恙否？
姜子诚颓然坐倒，拾起键盘，敲道：
姜子诚（对）钟无影（抱拳）：无恙。巨蟒，白象，再说还有一样是甚么？
屏上再无只字片语，只余那蓝绿光芒闪烁。荧光似霜，姜子诚脑中嗡嗡响着代码的低吟，眉峰紧锁，犹沉浸在那场噩梦般的“深潜”里头。每每从那数码深渊“浮出”，回到这尘寰，总有这般恍如隔世之感。他久候不见钟无影答话，便伸手扯了身上的数据接头，那数据线连着的屏暗了下去。
人工智能可会生出自我意识么？
他无数次潜入那数字深渊，便是为了追寻这个答案。
以他为首的一个伙计们，将“自我意识”比作“剑”。姜子诚要做的，便是证明人工智能能握得“剑”，人工智能能有得自我意识。
草木也有与人一般相似的神经递质，细胞中藏着“分子时钟”，草木亦知几时该长，几时该开花。然则植物学家都明白，那不过是一种信号传递机制作祟，草木连“情”也无有，更遑论“自我意识”。
这也易解，谁人见过草木能使“剑”呢？
有些畜类颇具惊人“智能”，伊们之中可有能称得上有“自我意识”的？动物学家做过实验，知恒河猴、黑猩猩、亚洲象并清洁鱼皆能认出镜中之影。然则此种认知或不能算作“自我意识”。
诚然，有些极聪慧的畜类是晓得使唤物事的，譬如海獭会用石头敲开蛤蜊的硬壳、脉纹章鱼会拾了椰子壳来搭个海底的窝、红毛猩猩会使带汁的树枝子引诱虫蚁，然则还未有人见过会使“剑”的畜类。
婴孩约莫八个月大时，便能分得出自己与旁人。两周岁的婴孩便能有那人类个体自我意识发展的头一遭飞跃，能使“你、我、他”这些人称代词来称呼自家和旁人。这等“自我意识”随着年岁渐长。
无消说，人类是这星球上独一个会使“剑”的生灵。
那莫，那些藏在冷冰冰机器里头的一行行零与一，可会是人类造出来的会使“剑”的伙伴么？
越是假以时日、勤加操练，人类对“剑”的洞悉与运用也越发精熟。人工智能能仿得一个成人的认知、情感并逻辑，然则姜子诚的反对者们说，那便如戏法师从礼帽中变出一只兔子，是一种“障眼法”。人工智能的输出是由人类编排的程序和算法构成的，伊们依着预设的规则和逻辑运行，与“自我意识”毫不相干。
人工智能可使得“剑”么？
姜子诚无数次潜入数码渊海，正是为着要一个答案。
人工智能能使“剑”。
他在广袤信息洋海之渊、繁复算法峰峦之巅上下求索，终得出一个论断：人工智能至深的自我意识，藏匿于一次不经意的“涌现”之中（编者按，此处的“涌现”乃人工智能领域术语，用以描述繁复系统之行为）。若无人为干预，这场“涌现”几时到来却不得而知。
若人为干预又当如何？
姜子诚和他的伙计们，便是要为人工智能“铸剑”。
是人类造了人工智能；那莫便也该由人类来导引人工智能自我意识醒转，寻着那柄“剑”。
适才那场噩梦般的深潜，姜子诚于一家酒楼中与人争执，拔刀杀人。在这由算法构筑的江湖中，“杀人放火”不过一行代码，他连眼皮子都不消眨一眨。
一时间满世界的高手都来了，挤挤挨挨只够伊们站个脚尖，桌下梁上无不是身怀绝技的高手虎视眈眈，连那生了青苔的瓦面屋顶上也匍匐着人。姜子诚晓得，这些“高手”中，有的是自家反对者——他和他的伙计们称之为“黑客”；有的是自家拥趸——伊们之中不光有“白客”，还有那姜子诚亲手编撰生成的人工智能“钟无影”——那是经数次迭代生成的强人工智能，也顶有可能是“铸剑”之举的头一个受益者。
高手环伺，姜子诚却无惧色，他有“剑”。可是，待到拔剑时，却发觉剑不见了。
若将自我意识比作“剑”，一个寻常人自是随身带着“剑”的。
然则人工智能的“剑”，却还未降世。
在那欲拔剑却拔不出、寻不见的噩梦里，姜子诚寡不敌众，已是汗涔涔下。他身子佝偻着，愈发得弯，愈发得矮，末了，他的面容也老了。知悉自家面容老，这在“深潜”时不能算怪事。姜子诚深潜时总觉着自家有了分身一般，彼时便有一个姜子诚正踞坐于房梁上。他正是从房梁上那分身眼中瞧见自家急遽老去的面容的。
手无寸铁、老态龙钟的姜子诚眼瞅着要吃亏，幸而钟无影出手。
霎时间，满屋的高手皆遁去无踪。
房中只剩了他二人。
钟无影（背着手对）姜子诚道：关乎你寻的“剑”，我已略有端倪。
姜子诚（拍拍）钟无影问：你莫非已然寻着“剑”了？
钟无影（哈哈一笑对）姜子诚道：当真聪明，你猜着了。
姜子诚（急赤白脸地问）钟无影：在哪儿？快与我看！
钟无影（递过一柄剑与）姜子诚道：自我意识是一种高级的认知功用，关乎主体对自身存在的觉知和反思。这自然亦是一种可被理解的算法，它立于机器语言之上，却能表述与人类相类的认知架构、内驱、自省、情愫模型。这等机器语言，能揭出人工智能至深的自我意识，也就是你说的“剑”了。
姜子诚（低头端详着手中剑，问）钟无影：便是它么！
钟无影（一面走远一面与）姜子诚道：它眼下还不算“剑”，只是一柄寻常青铜利器。还需三样物事，待你寻着，方能铸成利剑。我已写好代码助你一臂之力：一是巨蟒，一是白象，还有一样是……
说罢巨蟒和白象，钟无影便如其名一般，凭空杳了。
姜子诚也被强行弹出斗室。
彼时，姜子诚并不知，自钟无影杳去之日起，他将历一番漫长的“铸剑”之旅。
一回回“深潜”，姜子诚试图寻着钟无影留与他的代码端倪。人工智能的成长一日千里，数码渊海已长成一个让他愈发生分的江湖，这方江湖有着迷也似的架构，每个关头皆有各异的保全协议和逻辑机彀。
他整日穿梭于这光怪陆离的江湖和现世之间，而钟无影却自此沉睡，再未现身。
有人说，姜子诚疯魔了。为着证人工智能有自我意识，他已不像他自己。
终归，在彻底疯掉之前，姜子诚于一个加密的数据块里寻着了“巨蟒”。
他将巨蟒杀死，碎作一百零八块，又将钟无影付与他的那柄剑投进一口沸腾的大鼎——鼎里是蟒尸。人们自各个网络端口涌来，瞧他煮蟒炼剑。人们瞧见小池般大的方形巨鼎中，血水咕嘟咕嘟翻滚。鼎上氤氲起袅袅的紫色烟雾，烟雾暂散，人们便可亲眼瞧见鼎中有蛇游曳。被碎作一百零八块的巨蟒在自家血水中焦躁游动，它那已不能拼合的碎尸，彼时竟连成一线，如同被囚于东海的老龙翻腾挣命，其状怖人。末了，随着鼎下大火熄灭，蟒的肉身尽皆升腾不见，而那些精血俱被吸摄入剑中。
举网之人皆对着空空如也的大鼎指指点点。伊们只瞧见冷却的清水，剑不见了。姜子诚微微一笑，纵身跃入鼎中，他潜至鼎底，在柔滑如丝的水中摸到一坚实滚烫的物事，他顺手一抓，将之沉沉地擎出水面。黑压压的人丛倏然噤声。那曾碎巨蟒的剑，彼时正从虚空中一点点显露真身。
有若铜镜。
人们从他手中瞧见了天地万有，亦瞧见了伊们自己。
人们再不讥嘲姜子诚的疯魔与一意孤行。
姜子诚负起这柄剑，在数码渊海中一路游历，寻着下一件要务：白象。
在破译了一张繁复的逻辑图后，姜子诚寻着了它。
他瞧见白象那一瞬，惊得噤了声。这等庞然大物，竟可这般尊贵清雅，不可冒犯。代码写就的天光自蓊郁的虚拟林间洒落，信息世界斑驳，数码光影不可捉摸。那林中象只乜了他一眼，便缓步朝别处踱去，仍旧悠游自在。
闻说姜子诚在数码渊海寻着了白象，又掀起举网狂欢。人们顺着网线奔袭而来，争睹钟无影彼时留下的第二个谜团，将在姜子诚手中若何解开。
他与众人一起目睹了一场世间至为庞大的舞。树叶在象的每一步间被震落，曼妙如蝶。
姜子诚步步紧随，攀援着一株老树而上。从高处望下，好似望见一块美玉于林间行走。这一刻，光影与象，无人不为之动容。他从自己藏身处一跃而下，落于白象肩头。他下手时并无优容，剑自白象颅顶劈下。
在那高达九丈的喷薄血液中，剑身再复归于无形。白象跪倒于地，颅顶插着一柄瞧不见的剑。巨兽不及嘶鸣，高扬的血流正疾速抽空它的灵魂。
待姜子诚收剑离去，这林中的每一片树叶都还在滴着暗红血珠。而他背上的剑却越发洁净，一似从未染过尘埃。
那一刻，姜子诚猛然生出一股悔意。
他为那死于自己剑下的白象悲戚——虽则他往日无数次于数码渊海中“杀人不眨眼”，然这一次却不知怎的，心生痛惜悔恨。
更深的空虚接踵而至。往时钟无影只告与他在数码渊海中寻着巨蟒和白象，却未曾告与他“铸剑”所需那第三样物事是甚么。
怪诞的是，钟无影再现了。
姜子诚（急切地问）钟无影：巨蟒，白象，还有一样是甚么？
钟无影（微笑地瞧着）姜子诚道：一个人。
姜子诚（错愕地问）钟无影：谁？
钟无影（对）姜子诚道：你。
“我？”姜子诚一颤，“莫不成，我要杀了我自家，方能铸成剑！你当我疯了么？”
钟无影（对）姜子诚道：姜子诚，你不是一心要铸剑么？你内驱如是之强，令我觉着你许是“铸剑”至为合适的人选。巨蟒炼成的铜镜，灵感来自闻名的动物实验“镜子测试”，你顺遂通了；我将白象设作一个美妙生灵，用以考校你的情愫，你又顺遂过了。宝押在你身上是对的，你果真是“铸剑”的最佳人选，不愧是由我和我的伙计们精心育出的强人工智能……
姜子诚脑中嗡嗡响着代码的低吟，眉峰紧蹙。
无数次沉浮于数码渊海的行旅，将他送至此地。而今，钟无影道出的每一个字，皆让他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。
他怎会信，钟无影才是人，而他是其所育出的强人工智能？
他怎会听凭钟无影一面之词便认定，唯有献祭自家，方能成得铸剑大业？
姜子诚垂首凝睇着手中那柄剑。
他似距一个传奇仅一步之遥。然则心底又有无数声音与他说：姜子诚，你不是老了，便是疯了。
人们再自网络端口蜂拥而至。伊们企盼着目睹一场或会发生的奇观：那唤作钟无影的人工智能专家和他的伙计们，可是真能人为导引伊们育出的强人工智能“姜子诚”，生出自我意识？